11月初，一位五歲上海“牛娃”的簡歷突然在網上走紅，更加重了姚雯的焦慮。在這份簡歷中，家長羅列了孩子大量的獲獎證書、旅行經歷，以及幾百本閱讀書目。
[特寫]五歲“牛娃”簡歷背後：民辦學校升學戰
“牛娃”簡歷折射出幼升小的激烈競爭和千億級的課外培訓市場。
“做簡歷的時候，我才意識到我兒子一無是處。”姚雯（化名）說。爲了孩子即將面臨的“幼升小”問題，她已經擔心了很長時間。
11月初，一位五歲上海“牛娃”的簡歷突然在網上走紅，更加重了姚雯的焦慮。在這份簡歷中，家長羅列了孩子大量的獲獎證書、旅行經歷，以及幾百本閱讀書目。不少已經成年的網友甚至在微博中笑稱，自己的履歷還不如一個幼兒園未畢業的孩子。
簡歷僅僅是這場“幼升小”戰爭的冰山一角。儘管入學報名的日子還遠在半年之後，但申請名校的準備工作早已開始。
破釜沉舟“拼”進民辦校
不同於在北京家長廣泛關注“學區房”，上海、深圳等地的父母更傾心於民辦小學。同公辦學校一樣，此類學校在入學時不允許組織考試，也不能以比賽成績作爲錄取標準。因此，面試成爲民辦小學擇優錄取的普遍方式，“拼”簡歷也因此成爲備戰幼升小的關鍵環節之一。“深圳最好的小學大多是民辦學校，面試和簡歷特別重要。”深圳家長曹蓉蓉告訴介面新聞。
對家長們來說，幼升小的壓力來源於此後必然激烈的升學競爭。在曹蓉蓉等深圳家長間流傳的一份“深圳市初中學校排名”顯示，當地初中的高中升學率差別巨大，最高超過98%，最低卻不過只有20%。“不拼進好的小學，就上不了好初中，以後就會越來越難。”曹蓉蓉說。
“拼”簡歷的做法在北京並不多見。北京家長唯唯（化名）告訴介面記者，未聽說過要未孩子需要準備簡歷的做法。
“中國各個城市針對改制學校的政策不同，導致各地教育資源供應狀況存在差異。”對此，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熊丙奇對介面記者說。
改制學校即混合所有制學校，包括國有的公辦學校引入民間資本、民辦學校引入公立學校參與等不同情況。由於辦學性質不清且在義務教育階段收費過高，教育部在2006年出臺《關於貫徹進一步規範義務教育辦學行爲的若干意見》，開始了對改制學校的全面清理。
“當時北京是將改制學校全部迴歸公辦，所以北京現在公辦學校的實力很強。上海、杭州、廣州等地是把改制學校轉爲民辦學校，所以當地實力強的小學多是民辦學校。”熊丙奇說，“公辦學校是劃片入學，所以北京是‘學區房’熱。民辦學校要面試，上海、杭州的孩子大多走面試‘民辦’這條路。”
家在上海的姚雯表示從未考慮過公立學校。這不僅是因爲當地的民辦學校升學率高、教學質量好，也源於上海市今年中小學招生政策的變化。
2018年2月，上海市教委發佈《關於2018年本市義務教育階段學校招生入學工作的實施意見》，首次實行公辦、民辦中小學同步招生，打破了不少家長“先拼民辦，公辦保底”的計劃。
姚雯向介面記者解釋，家長心中的公立學校分三六九等，以往家長們大多先申請有名的民辦學校，落選後還可報名對應片區的優秀公立學校。然而，同步招生的政策讓民辦學校的落選者，不能再報名優秀的公立校，而是被分配到招生未滿的公立小學。
“民辦落選了，可能就發配到‘菜場小學’了。”姚雯說。“菜場小學”是家長們對升學率低、教學質量差小學的俗稱。現在，姚雯抱着破釜沉舟的決心，要讓兒子“拼”進一所優秀的民辦小學。
水漲船高的簡歷
向身邊的朋友“取經”以後，姚雯發現進入民辦學校比她想象得更難。
簡歷本身不是必選項，但自我介紹是面試繞不過的環節。受訪家長告訴介面記者，有些學校在報名時可以遞交個人簡歷，有些學校拒收簡歷，但面試時往往需要家長填寫一份表格，這其實相當於現場填寫一份簡單的簡歷。
識字數量、獲得獎項、個人愛好等寫進簡歷裏並不難，但爲了在成千上萬份簡歷裏脫穎而出，簡歷中的各項指標早已水漲船高。多名受訪家長告訴介面記者，孩子要想進入名校，至少要從幼兒園中班開始學英語，數學思維訓練課也要上，還要培養愛好並獲得獎項、參加多次海外旅行等。
馮書（化名）的女兒公認的“牛娃”，她從沒想到自己孩子竟然會落選。“她從幼兒園中班就上英語班，英語一直很好，還拿過上海市樂寧杯英語演講比賽第一名。” 在總結失敗經驗時，馮書甚至懷疑是因爲自己沒花錢去找“門路”。
另一名家長馬可（化名）否認了這種說法。“出錢就能上，這都是道聽途說，其實就是面試沒有達到學校的要求。”馬可告訴介面記者，他在大女兒參加民辦學校面試時發現，學校更看重綜合素質，不僅僅考覈學業水平，面試中還會觀察表達能力、溝通能力。
姚雯打聽到的面試題目也提到全方位發展。題目之一是爲小朋友播放一段視頻，先觀察小朋友是否坐得住，再提出包括視頻中有幾隻鴨子、順序如何等問題，考察孩子的記憶能力與邏輯思維。
另一個常見的面試問題是“去過哪些國家”。“民辦學校肯定不希望收書呆子。” 姚雯說，“在上海只去過日本相當於沒出過國，美國、歐洲都快成標配了。”
不只是孩子，家長也需要接受學校的面試，收入與時間則是最被看重的問題。馬可告訴介面記者，民辦學校普遍更偏好母親爲全職媽媽的家庭。他說：“民辦學校的學生活動多，要求家長參與的也多，全職媽媽能花更多時間在孩子身上，被學校錄取的可能性就更高。”
簡歷背後的千億生意
從週一到週五，姚雯已經把兒子晚上的時間排滿，包括學而思網校數學課、昂立教育（19.730， -0.27， -1.35%）的線下班、DaDa的英語外教課以及架子鼓培訓。“一個都不能少。”姚雯堅定地說。
升學壓力、家長焦慮……無論出於哪種原因，中國家庭投資孩子教育的熱情一直高漲。今年，北京大學中國教育財政科學研究所發佈的《2017年中國教育財政家庭調查》顯示，2016年下學期和2017年上學期，全國學前和基礎教育階段家庭教育支出總體規模約19042.6億元，相當於60%的財政性教育經費。
培訓班是教育支出的一大原因。新浪教育發佈《2017中國家庭教育消費白皮書》，對全國5萬多名家長抽樣調查後發現，0-6歲兒童家庭裏90%的兒童都參加過素質教育培訓班。
中國家庭持續的教育投入成爲學前教育這門生意最大的支柱，因此早幼教一直是備受資本青睞的領域。前瞻產業研究院今年3月發佈的報告顯示，學前教育產業在2013年已經突破千億，2017年達到2143億元，預計2021年將突破3000億元。
學前教育的廣闊前景，甚至吸引了原本聚焦中小學的教育公司。2018年，在線外教公司DaDa推出子品牌“DaDaBaby”，面向0-6歲學生，而另一家在線外教公司VIPKID也推出了0-6歲的品牌“自由星球”。除了英語，早期數學培訓也明顯升溫，火花思維、天賦通等創業公司相繼宣佈獲得數千萬美元投資，而在線英語公司51Talk（NYSE：COE）的創始人舒婷也宣佈再次創業，成立“麥斯數學”提供數學早教。
姚雯承認，除了經濟壓力，時刻發佈的排行榜、課外班必須完成的隨堂測試讓她心生疲憊很累，“家長就喜歡打雞血，沒有人拿鞭子抽你，你就會鬆懈。”
在這樣的氛圍之下，馬可也爲小女兒報名了培訓班，儘管他有些懷疑這是否有效：“在這個年齡段，我覺得很多能力是天生的或者家庭薰陶，不是培訓就能習得的。”
馬可的懷疑得到了知乎用戶“chenqin”的驗證。chenqin表示自己在某大數據公司擔任首席經濟學家，透過數據分析，他發現培訓班對學齡前孩子的學習表現影響不大。
2010年至2016年，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調查中心跟蹤訪問了1.5萬個家庭，發佈了《中國家庭追蹤調查數據》。2010年，5-6歲孩子的父母被詢問了早期教育相關的問題，2016年數據記錄了這些孩子的考試成績、詞彙記憶測試、標準數列計算測試。
chenqin對比了幾項關鍵數據，例如是否上學前輔導班、出遊經歷。他發現這些因素對孩子的學習表現並沒有太多正向促進效果，反而是父母本人的特徵與孩子學習結果有着更大的關聯性。
“當父母擅長記憶並熱愛閱讀時，孩子的閱讀記憶表現就更好。當父母擅長計算時，孩子的計算力就更強。其中，母親的變量都要更顯著一些。”chenqin在分析中寫道。
簡歷入學“涼”了嗎？
在那份廣爲流傳的15頁簡歷最後，家長放上了上海星河灣雙語學校大門的圖片，旁邊是孩子的頭像和一句話：“什麼時候星河灣的校門纔會對我開啟呢？”
這份簡歷可能起到了適得其反的作用。
11月1日，上海星河灣雙語學校發佈公開聲明，表示報名、面談不提前，不收取特製的學生個人簡歷及各類獲獎證書。11月2日，上海市閔行區教育局在官方微博表示，區教育局已經啓動相關覈查工作，如果查實學校存在違規招生，將覈減學校3年的招生計劃數，取消3年政府專項扶持資金。
“豪華“簡歷已經成爲多個城市教育管理部門關注的重點，上海市是較早出臺相關規定的城市之一。2012年，上海市教委發佈檔案，明確規定各類學校報名時應拒收各種特製的學生個人簡歷，歷年的招生檔案中也重申了這一要求。
除了簡歷，上海市針對民辦小學招生的面試環節也做出規定。在2017年，上海市民辦陽浦小學被曝光招生要求家長做邏輯思維題。就在同一天，上海青浦世界外國語學校的家長調查問卷也引發爭議，由於對學生家庭背景調查延伸至祖輩，要求填寫祖輩工作單位職務、學歷等，被家長們稱爲“查三代”。對此，上海市教委要求兩校公開致歉，並覈減了兩校的次年招生計劃。
根據2018年上海市教委發佈的招生檔案，2019年上海民辦小學招生嚴禁舉行紙筆測試或學科考試，面談僅限一輪，且應當注重對學生好奇心、關注度等學習品質和社會適應性的考察。
廣東省、杭州市等地也開始整治“簡歷熱”。2018年，廣東省教育廳發佈《廣東省教育廳轉發關於做好2018年普通中小學招生入學工作的通知》，要求民辦小學不得收取學生任何形式的簡歷，也不得留下家長的聯繫方式。今年5月，廣州市育才實驗學校由於招生辦辦公室留有個別學生簡歷，被廣州市教育局認爲涉嫌招生違規，要求整改。2018年，杭州市教委規定，在4月1日之前民辦學校不得接收家長投遞的簡歷，不得進行預報名工作。
儘管各地對民辦小學招生嚴格管理，但升學競爭的壓力並未就此消除。
姚雯仍然在備戰明年4月的升學面試，她發現兒子沒有“社會實踐經驗“，據說是一個重要的加分項。姚雯打算帶兒子上一個電視節目，再報名一個街舞班，已經安排好的還有一個主持人培訓班，上4節課就可以拿到證書。
“你以爲我不知道4節課學不到什麼東西嗎？但是這能寫到簡歷裏去。“姚雯對介面記者說。她有點羨慕在北京的朋友，”買學區房就不用再折騰了。“
然而，熊丙奇告訴介面記者，做簡歷、面試進入民辦小學，很可能也是未來北京家長要面對的趨勢。
北京市教委今年發佈《北京市教育委員會關於2018年義務教育階段入學工作的意見》，宣佈將穩妥推進單校劃片和多校劃片相結合入學方式。“多校劃片”被視爲學區房降溫的手段，它意味着購買學區房將對應多座學校招生，並不能確保孩子進入某一所心儀的學校。熊丙奇表示，“相比之下，民辦學校可以跨區域招生，再加上資本投入，很可能會異軍突起。”
在熊丙奇看來，申請民辦學校未來也可能成爲部分北京家長的選擇，而圍繞於此的競爭，也將同樣激烈。
戴夢馨
